《飲食男女》正橫掃全球電影獎項的同時，我是個只能唸書的孩子，因而即使此名如雷貫耳，它依然無法進到我的世界裡來。當時，外面的世界再怎麼鬧哄哄，也似乎不干我的事，不管好的壞的，上大學以前，我活在另一個只有教科書的星球上。
這幾年，當李安的《斷背山》和《色戒》再度引起全球矚目後，「李安」這個名字迅速成了台灣之光，亦成了電影票房保證。不管懂不懂電影、愛不愛電影，每個市井小民都要跑來沾一下李安的光、捧一下李安的場，甚至已經到了看完還一定要說好，不然彷彿不愛國似的。
我自己也不諱言，會再去找李安過去的片子來看，多少亦是受到了這股風潮影響。不過更重要的是，我想知道李安何以會被捧得如此之高，《臥虎藏龍》雖然細膩動人，但卻不無小瑕疪；《綠巨人浩克》只是普通的商業片，對我而言今早已於記憶中褪色；因榮獲奧斯卡最佳導演而將李安推上事業最高峰的《斷背山》，則是沉悶異常，此名在受媒體炒作而迅速成為流行語的同時，我不相信真有幾個人將這部片從頭到尾看完；至於《色戒》，我曾寫了不成調的影評，有興趣的請自行參閱。
今晚終於看了李安的《飲食男女》，雖然它的意韻不比《推手》來得深長，然而讓我深深感到震撼的是那樣荒謬的真實感。種種看似不可思議的情愛錯置，在李安的巧思之下，竟如同信手捻來，既帶給觀眾不斷受到衝擊的驚愕，卻又合理得令人覺得這就是人生。這種感受很矛盾，當影片的最後，停在家倩端湯給朱爸爸的那一幕時，我就這樣呆坐在螢幕前，久久回不過神來。
這部片主要著墨於朱家的親情隔閡，以及朱家三姊妹各自的感情生活。一開場便是身為飯店主廚的朱爸爸（郎雄）專注地在家做菜等女兒回家的片段─我很喜歡郎雄在《推手》裡的表現，簡直是把一個固執的老中國給演活了－而在《飲食男女》裡的郎雄也很有味道，做菜時的仔細專心，彷彿是要將對女兒的愛全融在料理中，然而一上了飯桌，卻又恢復成傳統的老父親，嚴肅而難以親近，不是講沒三兩句便無話可說，不然就是只會訓話。於是女兒們都不愛家裡的氣氛，大家都和父親沒話講，一個個都想著要離開這個家。
飯桌上，那樣豐盛的菜餚和凝滯的氣氛成了強烈對比，卻也正矛盾地顯露出傳統父親說不出口的愛，這樣諷刺的真實不禁讓我感到悲傷了起來。當看到朱爸爸只能向他的好友老溫訴苦，而有次躺在病床上的老溫又握著家倩的手告訴她父親都是為她好，家倩卻不以為然的時候，我心裡一熱，好熟悉的畫面……。在這樣的家庭裡，不擅言詞的父親亦養出了不懂表達感情的女兒，於是雙方即使相互愛著，卻也彆扭了一輩子，面對僵滯的氛圍誰也沒有能力打破，並且也無法彼此真正了解，到最後，女兒只好想盡辦法逃離這個家，然而等到真正能夠逃離了，心中卻又塞滿了不捨與憐惜的情緒。
本片的另一個精彩處，在於三個女兒的愛情（男女）生活。大姊家珍是個嫁不出去的老處女，活在對幻想中舊情人的依戀裡，後來竟和學校新來的體育老師閃電結婚。這部分最有趣的是李安借著一些生活的小細節來描摹「老處女」的心態，其中甚至還曾用「貓叫春」來隱喻家珍的心情。其實我覺得在這些片段中，亦可看出十三年前的台灣，對「嫁不出去的女人」的刻板印象－甚至是歧視，如正經的穿著、虔誠地信教，還有梁伯母對她的唸叨等等，外在的壓力造就了家珍的神經兮兮，因此在學校好不容易來了個年輕的男老師後，便引發了她強烈的慾望，但此為真愛亦或壓力所致，就留待觀眾自行解讀了。
二姊家倩是和父親互動最尷尬，卻也最緊密的一個，而她的感情生活可以說是前衞的代表，但在寂寞的軀體互相取暖之後，當真可以灑脫地只要性不要愛嗎？在家倩聽到舊情人（性伴侶）突然要結婚的當下，眼底閃過的落寞是掩飾不了的，孤單的男女可以為了生理需求而彼此靠近，但是這樣就夠了嗎？經過了現實中一連串的打擊之後，心裡的空缺又怎能期望藉由來去自如的性伴侶來補足，不過，又只是一次的失落罷了。
小妹家寧的故事，看似荒謬而戲劇性十足，但卻正是時常於校園裡上演著的。當家寧於飯桌上宣布她懷孕時，我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雖然這是老梗了，但這樣沒預警地爆出來，還是有驚人的戲劇效果。而我笑的原因是，一方面覺得這太扯了啦，可是一方面卻又很矛盾地覺得放在生活上不也常發生嗎？於是我陷入了一種奇妙的省思狀態。
結果整部片看完，這樣的省思居然出現了好幾次。朱家那張大圓桌，還真「宣布」了不少嚇人的大事，而家珍和家寧那樣奇特而迅速的離家方式，也照樣讓人既想噴飯卻又莫名的感到悲傷，最後反而是看似最叛逆的家倩，為了父親放棄了外調的機會。但是最有趣的是，原本看似只能「被動」地留守自家而無法離開的朱爸爸，竟然是最「主動」去爭取新生活的人，至於他的理由，我只能說李安你真是太有創意了。
看著《飲食男女》，讓我想到了小說中的魔幻寫實手法。在日常生活中，居然可以發生這麼多高潮迭起的小故事，而那樣看似誇張荒唐的經過，卻讓觀眾在驚奇的反應過後，由衷地發現這些都這麼地貼近生活，因此在觀影的過程中，等於是經歷了一種十分詭譎的心理起伏，這是我喜愛這部片的地方。此外令我十分驚喜的另一個點是，在台灣電影如此低迷的此刻，回去看台灣導演李安於十三年前以台北為背景所拍的片子，真有振奮人心的效果，十多年前的片，卻完全沒有生硬而不成熟的感覺，果然，好片是禁得起時間考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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