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趕在這最後一夜,見到了金大班的絕代風華。

  很早就注意到了這齣戲,華麗的海報上,打上了斗大的「劉曉慶」主演、「白先勇」原著,彷彿藉著這兩個名字,便可以多吸引到幾個附庸風雅的市井小民走進劇場。我不曉得這樣的商業策略是否成功了,但今夜的國父紀念館,盡是擠滿了白髮蒼蒼的老先生老太太們,看著這些拄著拐杖或是相互扶持的老人家們,似是為了這場戲而特地裝扮過,我想,對他們而言,這該是很特別的一夜吧。在這一張張風霜滿布的臉容裡,應亦埋藏了與金大班相似的感懷,自大陸到台灣,從年輕至老邁,數不盡的風花雪月,在劇中人的笑顰間流洩,也在觀戲人的心中舞著,想當年呵……。

  會想看這戲,主因在於很喜歡白先勇的原著,那精煉到家的筆觸,把個金大班的老辣、精明、世故,以及時而閃現的年輕時的柔媚,活靈活現地勾勒了出來。而白先勇更使用意識流回憶手法,精準地挑中金大班在「夜巴黎」的最後一夜,來回溯其二十年舞女生涯的迭宕起伏。短短的篇幅,穿插了金大班生命中最精彩的片段,她那年輕時的痴與狂、中年後的現實與冷然,以及看遍上海十里洋場的繁華後,面對台灣「夜巴黎」所懷抱著的傲氣,讓歷盡滄桑的金大班,成了一擡眼、一投足都漫著戲味的女人,她的風韻、她的驕傲,與她藏在心底的那一絲柔情,是須得一站上戲檯子便能征服觀眾的演員,才足以勝任的。

  我很高興,劉曉慶並未令人失望,由她來扮演金大班是正巧對了味兒的,可惜的是,一開場金大班詰訓童經理以及與朱鳳對戲那段,顯然過於矯情了些,金大班的味道還未演出來,倒是有種形貌俱在,神靈卻未到位的感覺。然待場景跳到二十年前的上海「百樂門」,二十歲的金兆麗一出場,真是令人驚豔不已,那活潑潑的小姑娘,可還是前一秒的老練金大班?一顰一笑間,青春在嬌羞與雀躍裡散發著,這時空的倒流並不是靠服裝與化妝便能轉換的,演員的功力之深厚至此表露無遺。接著場景又回到了這最後一夜,金大班和她的老朋友傅佬抽著煙,在吧台敘著舊,那蒼涼之感哪,夾雜在金大班的笑語裡,為著情愛所作的拚搏,終是抵不上現實的殘酷。劉曉慶的表演,算是漸入佳境的,最後一場的金大班,無論是送走傅佬的依依離情,或是跟年輕小夥子跳舞的迷濛眼神與婉轉心思,皆是世故與溫情相揉的淋漓展現,好一個笑看世態如浮雲的金大班。

  「金大班的最後一夜」整體而言,算是相當不錯的了,不論是演員的素質、改編的方式、氛圍的營造等等,都有一定水準以上,但是我仍想就幾個部分來談談我的看法。首先是對於劇本的改編部分,對照小說與戲劇,這齣戲幾乎是百分之百的「忠於原著」,但問題卻也是在於太過忠於原著了。由於小說的「現實」時空僅集中於金大班在「夜巴黎」的最後一夜,而過往種種皆藉由金大班如心理獨白般的回憶顯現出來,因此改編成舞台劇,無可避免的便需將這些零碎的回憶拼湊起來,再現於舞台上的另一段時空。在這一點上,戲劇是統合得挺好,共分成兩大段時空背景,一是金大班在台北「夜巴黎」的最後一夜、先前和秦雄在基隆的相會、與陳發榮的「交易」;一是二十年前在上海「百樂門」的種種以及和月如的愛情,破碎的片段被匯集起來後,更強烈地顯現出今昔對比。

  然而,何以說太過忠於原著並非好事?由於載體的不同,我認為許多小說裡的旁枝雜節,在戲劇難以展現的現實條件下,是可以適當刪除的,但是「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卻沒有做到。當不方便照實演出時,它便用口白帶過,事實上這並不是不好的方式,只是這口白卻依然沿襲小說原句,一字不改,顯得囉哩囉唆。況且有些金大班的心理獨白,這齣戲在轉換時,為了使其更為自然,就「改借他人之口」或是「借金大班向他人訴說」時交待清楚,但這還是讓我覺得頗不對勁,一來有時說出這些話的角色並不恰當,二來白先勇的文學語言在置換成日常語言時,卻還是隻字未改,不免讓人覺得拗口與彆扭。

  另外,在表演方式上,整齣劇基本上是採取貼近現實的展演,然而演至金兆麗和月如的性愛場面時,卻突然轉而利用近似舞作的形式,也就是說,運用舞蹈般的抽象糾纏,來象徵性愛的產生。我承認這段很美,但是卻有十分突兀的感覺,中國如此保守的民族,為了避免尷尬與難堪,將這個部分另作處理,卻變得跟整齣戲很不搭,雖然後面另有一段月如和秦雄獨白的交錯,也是虛幻手法的呈現,但因與原劇表現方式的迥異,反使這兩段過分獨立與特異。

  尤其是在和月如的性愛部分表演完,居然又來一段黑暗中的獨白:「當她發覺他還是一個童男子的時候,她心中充滿了感激和疼憐,得到了那樣一個羞赧的男人的童貞。一剎那,她覺得她在別的男人身上所受的玷辱和褻瀆,都隨著她的淚水流走了一般。月光照到了他青白的胸膛和纖秀的腰肢上,她好像頭一次真正看到了一個赤裸的男體,那一刻她才了悟原來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肉體,竟也會那樣發狂般的痴戀起來的。」這原是白先勇小說最後一段的擷取,那一段裡原有很美的畫面,有著栩栩如生的場景描摹,卻為了尺度問題全被拿掉了,讓人完全感受不到小說裡的氣氛也就罷了,尚可將其當成戲劇的改編,但沒想到它卻還畫蛇添足地來這麼一段小說裡心理刻畫的片段,很明顯地要表示它還是有忠於原著,這讓我有一種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感覺。

  而在劇中,添加了不少歌舞的場景,豐富了小說裡未盡的歌廳描繪,這讓戲劇更熱鬧、更吸引人。但可惜的是,舞蹈並不十分精湛,至少和國外音樂歌舞劇相比,還差了很大一截,甚至連動作都還有些生澀,只是看在這應本非此戲的重點,也就並不至於太嚴重地破壞觀賞的樂趣;然而舞蹈方面如此,卻連劉曉慶唱歌的部分也是對嘴,我是覺得如果劉曉慶沒辦法唱現場,可以不必安排她上場唱歌的橋段,因這本來就不是絕對必要,既要唱歌卻又是對嘴,真會讓觀眾有些失望,也讓戲劇顯得不太自然。另外我覺得戲劇中的國語老歌倒是用得挺好,「何日君再來」、「花好月圓」、「夜來香」、「夢中人」、「玫瑰玫瑰我愛你」等歌,適當地營造出那個年代的氣氛,只是換場的方式實在是流於制式,總是快要換幕時便會響起音樂,然後燈光暗下,音樂照常,下一幕開始後再換音樂。不知道為什麼,這竟讓我想起古早的黑白片,難道這是導演刻意使用的手法?

  最後,我想談談演員的演出方式。這些年來,看過的戲雖不算多,但我卻隱約覺得國內外的劇團有個滿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演員的表演方式。台灣演員總會刻意誇大肢體動作,字正腔圓抑揚頓挫的唸台詞,我可以理解這是戲劇必須為了讓全場觀眾都清楚了解他們的演出而誇張化的效果,但是這樣一來卻失之矯情。如1993年的「欲可欲,非常欲」,打著文學劇的名號,卻無絲毫高潮起伏,所謂的「文學」竟只是演員們文謅謅的對白。而1999年「暗戀/桃花源」中的「桃花源」部分,原是欲借喜劇形式來暗喻老陶(桃)即使逃入了桃花源,依然逃不出春花(花)與袁(源)老闆在他心中所成的陰霾,其原是打算用笑鬧劇的方式來和「暗戀」的悲情作個對比,以造成國族與舞台符號的雙重斷裂,但馮翊綱和趙自強那類似於相聲的展演方式,卻還是讓人有太刻意製造笑料的感覺,對我而言這成了此齣實驗劇的唯一敗筆。

  相較於台灣劇團,2006年看的「歌劇魅影」和「玩偶之家」,以及去年看的「媽媽咪呀!」則完全沒有矯揉造作的意味,若說是完美演出實不為過。雖然說「歌劇魅影」和「媽媽咪呀!」都是音樂劇,或許不能和一般戲劇完全放在同一天平上比較,但至少將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搬上舞台的德國導演歐斯特麥耶,雖然對此劇的改編也多少有些畫蛇添足的部分,但演員的表現是相當自然且精湛的。因此,我實在不是刻意地崇洋媚外,只是接觸到的本土劇團,其不自然的表演方式,始終使我無法入戲,他們於我而言,極像是在舞台上走動的傀儡。

  而這次大陸來台的「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則是在矯情的邊緣擺盪著,時而似乎即將滿溢了,卻又立即收束回去,如金大班特別拔尖的笑聲、刻意高昂的語調等等,幸而劉曉慶總在我差點掉下雞皮疙瘩的同時,又看似回復了正常。戲中,我特別喜歡小如意的角色,她正符合了白先勇所說的:「那一身的風情,別說男人見了要起火,就是女人見了也得動三分心呢。」除了出色的外表,蕭紅美那般的火辣與刁鑽,演員也都一分不差地給演活了。而對於兩位男主角:秦雄和月如,我則是認為月如的表現尚未到位,人物有些扁平化了;而秦雄這角色的戲份倒被增加了太多,但是他可演得真好,能夠把那樣熱烈的愛情演得適如其分而不過當。

  今夜,自國父紀念館走出,身邊充斥著婆婆媽媽們的碎語,但那樣的喧嘩似乎與我無關,我僅在心裡咀嚼著──這精彩的一篇小說,這蒼宛的一齣戲劇。就在這「金大班」於台灣演出的最後一夜裡,我終於趕上了台灣早年的風姿綽約、上海如許繁華的繽紛年代,並親眼目睹了金兆麗的萬種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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